第四十章

晏十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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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坤推开房门的时候,脑中回响起半年前那次对话。

    “我叫阿琛,娘说,琛是珍宝的意思。”“站”在自己面前,身体半透明的残魂,这样向他介绍自己,“我在哪里?”

    秦坤呆了呆:“……啊?那……你还记得自己姓甚么吗?”

    残魂认真思忖了一番,摇摇头:“娘说,等爹回来,才告诉我,我姓甚么。”

    秦坤:“……咦?”

    房门打开,迎面扑来浓郁的香烛味,像是刚祭奠过甚么人似的。秦坤却似乎十分习惯,随手布下一个禁制,关上门,朝里走去。走进内室,便看到一个“人”躺在床上歪着,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手肘撑在小几上看书。内室燃着的香烛袅袅升烟,透光的地方都被封死了,只有夜明珠发出的幽幽光芒照亮一片地,却也够人看清这两“人”竟都是没有影子的。

    安魂香安抚了秦坤焦虑的心情,走到这,他略显急促的脚步已经缓了下来。

    “好歹回来了,可给奴家带了胭脂?”躺床上的女鬼翻身而起,朝秦坤身上扑了过去,秦坤熟练地躲开,坐到桌边喝了口茶,才道:“丽娘,我今日没心情和你闹。沈……阿琛,你过来一下。”

    于是坐在角落里的男鬼放下手上的书,走了过来。除了脚下没有影子,他和一般男子倒也没甚么区别,甚至比一般男子要秀气很多,只是眉眼间带着几分孩童的稚气,给他这张早已成年了的面孔平添了几分怪异之感。

    秦坤看着对方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见先生的礼,才在对面坐下,眼里尽是懵懵懂懂的无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半年前沈十六自爆元神的时候,他就在旁边观望,初时惊骇莫名,简直要不自量力地冲上去救人了,可谁知,下一刻,他便感到藏在胸口的玉箫一凉,身上多了两样“东西”——

    就是现在正藏在他这的丽娘和沈十六了。

    这件事纯粹是阴差阳错。秘境之行后,因为楚君逸将舍利子给沈十六服下,丽娘便悄悄附在了沈十六身上。她是几千年的老鬼,虽然斗法败了,但要隐匿起来不叫人发现,还是很容易的,更何况秘境主人将一棵活了五千年的菩提树结出的精华,菩提子,送给了她。菩提子是佛家至宝,能安魂固魄,有助修行,且气息温润,丽娘利用菩提子的气息,完美地藏在了沈十六体内,谁也没发现。

    她本想就这么一直藏着,日日守护沈十六体内的舍利子,生前不能相守,死后同“住”一地,也算是全了念想。谁知道老和尚把舍利子给错了人,还没几天呢,这人就自爆元神,不想活了。

    丽娘感知到附近有一样附着沈十六气息的宝贝,急忙调动法度,以那一丝气息为引,将半枚菩提子渡到沈十六元神中,电光火石间,保下了沈十六一缕残魂。但因当时一切发生地太快,这个法度出了点小问题,丽娘失去了一些记忆,昏睡了过去。

    也幸好如此,不然,要是丽娘还记得这一切,知道自己费了那么大功夫只救下一缕没用的残魂,舍利子叫那杀神一只手给毁了,还不知要怎么发狂呢。

    丽娘尚且如此,只剩一缕残魂的沈十六就更不用说了。他直接丢了三岁以后的所有记忆,不知道自己爹是谁,姓什么,只记得娘叫他阿琛,是宝贝的意思,要他每日用功念书,念得好了,爹才会回来。

    从这以后,秦坤便担负起了供养两只鬼的任务,从前一分一分省下的钱,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买几样过得去的宝贝,就全花在了买香烛纸钱上。

    所幸这俩鬼傻鬼有傻福,各有半枚菩提子,滞留阳间也不用担心魂飞魄散,反倒越来越凝实,就这样甚么都不做,估计几百年后都能以鬼道修出个真身来。

    秦坤叹了口气,颇有些老成持重的意思:“阿琛,你……你对楚君逸这个人,还有没有印象?”

    三岁的沈十六摇头道:“我只见过我娘,邻居家的王婶,二胖,大黄……”

    “我知道了。”秦坤打断他,丽娘正用一把梳篦缓缓梳头,闻言走过来道,“你说楚君逸?”

    秦坤心中一紧:“你想起来甚么?”

    丽娘道:“甚么想起来?不是前几天,你那几个同门在聊他吗?听说长得可俊了,你认识他?”

    “不认识。”秦坤木然道,看向茫然无知的沈十六,烦躁地敲了敲桌子,“阿琛,你听好,以后要是你遇到一个叫楚君逸的人,就赶紧跑,听见了没有?”

    沈十六小小地“啊”了一声:“他是坏人吗?”

    丽娘掩唇吃吃笑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呀。”

    秦坤额头跳出几根青筋:“别教坏阿琛,去去,再说话,不给你烧梳子胭脂了。”

    “还说呢。”丽娘哼了一声,摊手,“今天的份呢?”

    秦坤:“前几天才给你烧过一次。”

    丽娘:“用完了。”

    秦坤:“怎……怎么这么快?”

    “你懂甚么?”丽娘的目光在秦坤涨红的面上打了个转,高抬贵手道,“买不起就算了,别恼啊你。”

    沈十六一时有些紧张:“你没钱了?我们还吃得起饭吗?不会过几天,这里就不能住了吧。我会乖乖的,你别把我卖了好不好?”

    秦坤起先还觉得这是童真之语,想安慰他几句,听到后来眼皮一跳,面色微变:“瞎想甚么呢?我怎么会把你卖掉?”

    沈十六看着秦坤不说话了。

    半年下来,秦坤对着沈十六的脸也能泰然自若地把他当个真正的孩子哄了,此刻见他不说话,但明显心里有事的样子,便放柔声音道:“阿琛,你告诉我,为甚么会这么想?”

    沈十六摇摇头。

    秦坤拍拍沈十六的手,耐心道:“阿琛,是不是我待你不好?”

    丽娘幸灾乐祸道:“想是香烛点的少了,不够吃呢。”

    沈十六还是摇摇头,明明是成年人的身躯,绷紧的背却有种稚嫩的坚强:“琛的意思是宝贝,阿琛知道。秦先生待我很好,娘也待我很好。”

    秦坤愣了愣:“娘?”

    沈十六道:“你知不知道,娘甚么时候来接我?”他问的是甚么时候来接他,可听起来却像是在问,娘会不会来接我了?

    等秦坤好不容易品出这个味道,沈十六已经站起来做了个揖,回到角落里,继续认真地看书了。

    秦坤想起沈十六说过,“娘说,书念得好了,爹才会回来”。

    所以现在,他是以为娘不要他了,所以每日用功念书,念好了,娘才会来接他吗?

    可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为甚么会有被卖掉的恐惧呢?

    秦坤想起自己家中的不幸,复杂地看了一眼沈十六,也不知是感到同病相怜,还是又涌起一些仇恨,心中全不是滋味的。

    原本是要报仇才与他有了交集,谁知道,谁知道……

    昆仑山。

    湖边。

    悲戚的箫声终于停了下来,夜色沉沉地压下来,仿佛一座千钧重山,压在了湖边之人的脊背上。然而那个人的脊背却又挺得那么直,便让人有一种仿佛随时都要折断的感觉。

    过了一会,楚君逸收起玉箫站了起来,在湖边挖了一个坑,将玉箫放进去,仔细地埋好,再走到林子旁边砍倒了一棵树,几下削成一个木碑,用剑刻了几个字,将木碑插在了刚刚堆起的小坟包上——

    亡妻衣冠冢。

    楚君逸呆呆地看了一会,忽然又举起剑,一下削去了木碑面,将先前刻的字抹平了。

    身后走来了一个人,楚君逸回过头,面上一点残留的怔然在那片刻之间收了起来,剩下便只有亘古不变的漠然。

    “楚师兄。”箫小小眼睛肿得像馒头,显然是这些日子哭出来的,但她说话的时候,却一点哭腔都没有,只是有些焦急,“你快去看看罢,他们要把沈师兄的尸首运走!”

    刚说完,箫小小眼前一花,楚君逸的人影就不见了。

    楚君逸赶到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拥在自己的院子里,一个甚么长老正出手要毁自己的禁制,被及时赶到的箫崇和文耀制止了。

    那长老道:“掌门糊涂!再这么下去,君逸就要毁了!”

    后面人接道:“君逸从魇生崖回来的样子,你们没看到是不是?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呢。要是那天魇生崖正好遇上魔潮,君逸……可就回不来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一定要让君逸清醒过来才行!”

    “这是入魔之兆啊,须除去执念,方可化解。”

    ……

    “你们看,君逸来了,看看,人都瘦成甚么样了!”

    这些长老有的比箫崇和文耀还要大上一辈,所以他们开口,两人也不好说甚么。这时见到楚君逸过来,两人皱了皱眉。

    楚君逸笔直地走到布下禁制的房间门口,斜靠在门上,抱剑在怀,道:“谁要过来抢师兄的尸体,就从我身上踏过去。”说完,低眉敛目,一句话都不说了。

    喧嚣声顿时一滞,几位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憋得脸色铁青,却碍于少掌门的气势太过逼人,竟没一个愿意上前做出头鸟。

    文耀惯会解围的,此时一边不着痕迹地将几人往外推,一边道:“君逸是我的关门弟子,我能不心疼吗?只是他们师兄弟情深意重,这是其一,其二,君逸是剑修,无战不成剑,你们仔细瞧瞧,其实他心里有数得很……”就这么将人哄走了。

    剩下箫崇和楚君逸两人。

    箫崇皱了皱眉,抬脚往外走去,楚君逸忽然从纳虚袋中掏出一样东西,叫了他一声。

    箫崇回头一看,眼神蓦地紧了几分,那是一本书。

    楚君逸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一丝起伏,平淡道:“此书讲双修之法。”

    箫崇点了点头,看着崭新的书面,沉默了许久,开口时,声音竟是涩然的:“他没有用过。”

    “师兄不会用。”楚君逸道,“我仔细看过,里面的东西不对。”

    这时箫崇已经恢复了平静,道:“不错,这本书上的双修之法虽然对十六无害,但也没有太大益处,主要是辅助你的昆仑山心法的。”

    楚君逸手一抖,书页化作碎片,从指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为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