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并非妄想

萌吧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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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三腻歪地搂着二哥嘻嘻哈哈,心里却如撒了一片盐,贫瘠了一块地——他预见到,有一桩对他揭开前生,十分要紧的事,就要发生了。

    莫三回到妙蟾局里,从床顶上取下那一张纸,依着凌雅峥所说,一一将秦征、凌雅嵘、关绍前世身份补足,待在莫二名下,写下“英年早逝”四个字时,登时心如针扎。

    “只有第一次,是真心要提醒她……”莫三喃喃地念叨着,不由地苦笑一下,她以为难得出现的一个,向她揭露事实的人,竟也利用了她……

    莫三叹了一声,枕着手臂躺倒在地上,思量着上辈子里秦征娶凌雅嵘那一日,出了什么事?

    他定只是偶然得知凌雅嵘的身世——偶然的,就连他也没工夫去想如何利用这事。

    且,秦征大喜之日——凌雅峥口中的前世太子大喜之日,必定高朋满座,权贵云集,这正是各家的青年子弟结朋交友的大好时机,他不在前面应酬着,为何去了花园?——若是特意去花园、好心地提醒凌雅峥,那为何要说得隐晦到凌雅峥一时半会猜度不透的地步?如此岂不是失去了提醒她的初心?

    料想,那一日雁州府上下笼罩在鼓乐声中,因凌雅嵘的缘故要一生不嫁的凌雅峥,因不知妹妹身世,既为妹妹高兴又为自己感伤,于是躲到花园中以求清净。

    恰在花园里遇上了他,他才一时好心地跟她隐晦地提了两句。

    也便是说,他早早地,就在花园中了。这么热闹的时候,他却在冷清的花园,定是有什么事引着他过去。

    ——总有一日,你连水都不怕。

    莫三拿着手遮住自己的眼,眼前浮现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随后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连忙走到水盆边,撩了水向面上拍了拍。

    几时凌雅峥见过他游泳?应当是没见的,就算是被人拿着谎话哄着,凌雅峥这千金小姐也断然没有机会去瞧哪个不熟悉的男子在水中游动——前世他们关系没今世这样要好,一同在莲塘泛舟的事,应当是没有的了。

    “长吁短叹什么?”莫思贤的声音重重地在窗外响起。

    莫三一个激灵翻身起来,伸手扯了那张宣纸塞入床底下,就乖顺地喊:“祖父。”

    莫思贤没好气地说:“三儿,再惹出事来,看我不打死你!这大好天光,不去陪着二公子读书,在家绣花呢?”

    “今儿个晚了,明儿个一早,我就去。”莫三赶紧出来讨好莫思贤。

    “大冷的天,怎地一头汗?”莫思贤在莫三头上抹了一把,背着手叹道:“罢了,你知道错了,改了就是。”重重地咳嗽一声,清着嗓门,就出了院子。

    莫三狐疑着本来教训他的莫思贤怎忽地改了态度,伸手向脸颊上一抹,登时醍醐灌顶,明白莫思贤见他脸上有水,就当他懊悔地闭门痛哭。倘若他在纡国公府里做客,莫名其妙地湿了头发,恰又站在花园池塘边,遇上的人,怎会推断不出他会水?

    凌雅峥定是由此,一眼看出他会水,但时间长了,她兴许只记得他会水,却忘了不经意间瞧见的,他“会水”的证据。总之,凌雅峥见到他时,他必定只露出了一点点会游泳的痕迹,若是浑身湿漉漉的,落汤鸡一样,凌雅峥定会记得一清二楚,说起第一次时,也定是说出来。

    秘密,藏在纡国公府,花园池塘那……

    莫三心里惦记着这事——他总觉得跟凌雅峥有“点头之交”那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叫他两辈子截然不同的事。这种想法没什么证据,全是因他心里始终觉得兴许当真会有生生世世这种事。

    晚间洗澡时,莫三有意将头没入水中,不过片刻,就憋不住气地钻了出来,发狠地再次没入,忽然被水呛住,咳嗽着,就狼狈地趴在了木桶边上。

    闭上眼,弗如庵莲塘那,莫紫馨落入水中的情景,不由地浮现在眼前。

    就连亲姐姐落水,也没逼得他随着跳下水救人,究竟是什么事,能叫素来怕水的他,连怕都忘了?

    三月初七,马塞鸿护送着秦舒、华国公公子连鸿恩进纡国公府,纡国公设下宴席款待连鸿恩一行。

    莫三在宴席上敷衍地应酬一番,趁着无人在意,悄悄地起身,穿过秦云读书的院子,随机应变地敷衍了遇见的三五个人,进了朝气蓬勃、万物萌发的花园内,对夭夭的桃花视而不见,一直走到池塘边才停下。

    水面上,残荷簌簌、荻花瑟瑟,一座檐角高高挑起翼然若飞的四面封闭二层高小亭子无声无息地立在水面上,将一道剪影没入粼粼春水中。

    “程嫂子,多亏了你来帮厨——府里那么些人,就数程嫂子的手艺最合国公爷的心意。”

    “顾大娘何必客气?”

    “你如今是官夫人了,还劳烦您下厨。”

    “瞧您老这话说得?我是那等翻身了就忘了自己出身的人吗?况且又只是遇上大日子才请我帮忙一回,这算个什么事?

    “哎,怎么开春了,没瞧见院子里的水鸭子出来?”

    “不是说下半年起,不知哪里窜来了黄鼠狼,一抓一个准,将大鸭子全抓去了。”

    “原来这么回事。你那口子总算不惦记姓谢的女人了吧?”

    “差点为那女人坐了大牢,还惦记呢!我早知道那女人不嫁他那破皮无赖偏嫁了个侯府老爷有古怪!我先前就说凌家三老爷肯定早早地就跟那女人有了来往,他还骂我妇人之见存心将人往坏处想。”

    “谁叫人家脸面生得比咱们好?”

    莫三并未刻意地躲避,但半个身子依旧被常绿的松柏遮住一半,瞧过去,是好心地曾到育婴堂里帮过忙的程九一妻子,跟纡国公府下人在一处。

    “程九一?”莫三蹙眉,又一个拐着弯跟凌家有关系的人,难道自己是偶然从她那听来的?这很有可能。虽做了官太太,却不得不进纡国公府帮忙的程九一妻子,见跟自己丈夫退过亲的女人的继女做了太子妃,心里不甘心之下,兴许会说出点“见风就是雨”的话。

    莫三等那三个女人走了,就又将双眼盯在水面亭子上。

    总觉那亭子跟自己记着的不一样,来来回回看了几次,忽地瞧见每到夏日里,必定会被水淹没的,通向亭子的没有栏杆的石桥不见了。

    “三儿?”

    莫三转身,就见秦舒全无喜色地穿着一身甚是端庄雅致的衣裙走了衣带翩翩地过来。

    “你……”莫三瞧见秦舒的一对英气的剑眉被修饰成了两道弯弯长长的柳叶眉,顿觉古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边?”

    “程嫂子的弟媳妇多嘴跟我说了一句。”秦舒坐在尚且寒凉的奇石上,“你跟峥儿定下来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是在前面坐不住,才来这躲清静。并不是来对你纠缠不休的。”手指抚摸过自己的眉毛,摸到修眉时留下的一角小小的伤口,就重重地一叹。

    “就是连鸿恩了?”莫三忽然又觉得自己在纡国公府必定有人,不然就如同今日这般,总有人瞧见他进了花园,上辈子是谁悄悄地将他捎带进花园?

    “若无意外,就是他了。”秦舒苦笑一声,艳羡地望着莫三,“多想像你一样,在这世道也能活得逍遥自在。”

    “我?逍遥自在?”莫三抬脚踩在石头上,只觉上辈子莫二的遭遇压在他心头,这辈子见到莫二都不敢逍遥了,望着那亭子问:“通向那亭子的桥呢?”

    秦舒一望,“上年雨水多,冲垮了。”

    “几时叫人来修?”

    “你什么时候有了去那亭子的雅兴?”秦舒笑了一下,就摇头说:“母亲不爱我们来花园——她说这地方一容易玩物丧志二容易叫人心里生出鬼魅邪念,不必修了。”

    “鬼魅邪念?”

    “……还不是大哥那事闹的,叫母亲心里毛毛的;前年云儿又被带进池塘里,生病了一场;上年又有人偷偷禀报母亲有男女在池塘边私会,母亲越发不肯叫云儿靠近这些地方了,巴不得这地方荒芜了才好。”

    没有桥,这亭子就成了众人眼皮子底下的密室。莫三想着,听见一阵风嗡地一声掠过,好奇地找那风声的出处,眼尖地瞧见秦舒坐着的奇石是空的,正好有藏下一包衣裳的空隙,这石头轻易没人动,几年还是一个样子,兴许上辈子他就是将衣裳藏在这石头底下,游过池塘去了亭子那,回头再换了衣裳。偷东西?他怎么知道,那边有东西可偷?

    “当初大公子成亲时,是不是也请了程九一的娘子来帮厨?”

    “大抵是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古古怪怪的。”秦舒觉察到莫三的异状,低声问:“那亭子里,有什么?”

    “你们家的地方,我怎么知道?”

    秦舒一怔,笑道:“你也就只剩下这会子来奚落我了——大哥成亲的时候,是程嫂子来帮忙的,她原是从我家出去的,当初嫁她,母亲还十分舍不得呢。”

    “厨房什么设在花园里了?”

    “府上门客越来越多,能用的地方都要用上,只前面的大厨房,哪里够一府的主人客人吃喝的?”

    莫三心道那他必定是从多嘴的程九一妻子那,听出了点什么话音来。

    “你们在这,”马塞鸿带着凌韶吾赶了过来,过来后,立时就要对秦舒跪下,“大小姐。”

    凌韶吾跟着跪下。

    秦舒忙搀扶起他们二人,慌忙地说:“这是做什么?”

    “多谢大小姐并未如实禀告纡国公。”马塞鸿跪下,对秦舒磕了头。

    秦舒蹙眉说:“是我父亲不该执意等到非常凶险时再救人,如今就有这么多流民,若是当真决堤了,不知有多少人,又要背井离乡。”

    “终归要多谢大小姐。”马塞鸿抬起头来,望着秦舒的眉毛愣住,“大小姐的眉毛……”

    秦舒瞬间就如被剥了衣裳般浑身凉飕飕的,尴尬难堪地全无昔日神采,良久,低声说:“我早料到会有这一日。”

    “可……”马塞鸿被凌韶吾扶起来,一双眼睛却转不开,只觉那对柳叶眉甚是柔美,但挂在秦舒一双神采飞扬的双眼上,实在太不般配,似乎将秦舒浑身的鲜活劲全压住了。

    秦舒终于被看得恼火了,恼羞之下,伸手指向水中亭子,低声说:“你们马家私藏了人马,此事我不跟你计较,只要你去瞧一瞧,亭子里有什么?回来了,细细说给我听。”

    “大小姐,这会子水里凉着呢。”凌韶吾忙劝道。

    马塞鸿一怔,一言不发地解下腰带、脱下湛蓝外衣。

    “大哥,大小姐的气话,当不得真……”凌韶吾忙伸手拉住片刻后就只穿了里衣的马塞鸿,急着将外衣给他披上。

    “三儿,还不劝着大小姐?”凌韶吾腾出一只手去拉只管看热闹的莫三。

    莫三伸手对凌韶吾嘘了一声,反倒按住凌韶吾的肩膀叫他稍安勿躁。

    凌韶吾被按住时,马塞鸿一言不发地跳入了池塘中,恍若一条银白的大鱼,带着一阵荡漾的水波向亭子滑翔而去,最后带着哗啦的水声冒出水面,两只手撑在失去了台阶的亭子基座上,用力地一跳,带着飞溅的水花爬上了亭子。

    “少不得,要得了风寒了。”凌韶吾摇了摇头,为难地想马佩文许久不见哥哥若见哥哥忽然生病,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模样,低头一望,只见风风雨雨中镇定自若的秦舒竟然落下了眼泪。

    “大小姐何苦呢?”莫三轻声地劝着,“马大哥是个四平八稳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跟连家抢亲。你埋怨他眼睁睁看你远嫁,也只是为难你们两个人罢了。”

    凌韶吾一怔,不解莫三怎地忽然说起这话,呆愣了一会,忽然醍醐灌顶般,想起秦舒跟马塞鸿商议着如何劝说连鸿恩进雁州府的情形,暗道莫非就是那会子,二人眼里有了彼此?

    “……在弗如庵里,我就料到比不过峥儿,我该先放手,不想,放开了你,偏又抓住一个抓不到的人……”秦舒眨了下眼睛。

    “你这样的女人,不该哭哭啼啼。”凌韶吾干巴巴地劝着。

    莫三心道秦舒果然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不然,不会对他洒脱地放手,却百般为难马塞鸿……心忽地一跳,脸色微微泛青,手指僵硬地指向亭子。

    秦舒转过头一瞧,恰望见亭子二层雕镂成梅花的窗子开了,里面赫然站着两个人影子。

    “三儿,你早猜到里头有人?”秦舒一愣,断定那废弃的亭子应该是空着的。

    凌韶吾也一时摸不着头脑地去看莫三。

    “……我胡乱说的。”莫三手抓住松柏,被一片针叶扎得越发清醒了。

    “那人是谁?”秦舒问。

    莫三远远地望着那一个,仿佛渺小的如一滴溅到宣纸上的墨般的人影,咽了咽口水,若是他还像两年之前握着段龙局书本时那么野心勃勃“心怀天下”,那么不会游泳的他、见到亲姐姐落水也不敢去救的他,拼命也要来见的人,只能是对他的痴心妄想大有助益的人,那个人,只能是传说中得了他,就得了半壁江山的……

    “段龙局。”

    秦舒惊诧地睁大双眼,“段先生不是已经……”

    “去行刺的人,当真见过段先生?”莫□□问,“狡兔三窟,难道足智多谋的段龙局,会不明白这道理?只怕就连国公爷去段府三顾茅庐时,见到的,也并非是真的段龙局。”

    “我去叫父亲来。”秦舒一扫先前为情所困模样,果然地起身向宴席上去。

    凌韶吾稀里糊涂地看着莫三,“三儿,那亭子里的当真是段龙局,那你就料事如神。”

    莫三苦笑一声,遥遥地望着亭子。

    不过片刻,岸边便热闹起来,秦勉满脸欢喜地站在岸上呼喝道:“不论亭子里是谁,且撑船将人接出来,好生款待,能耐得住寂寞、悄无声息藏身在亭子里的,必能不是寻常人。”

    “是。”

    “三儿,当真是段龙局?”秦勉声音激动得连不声地轻声问。

    “国公爷,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这孩子。”秦勉宠溺地在莫三脑袋上一拍,只觉此子心思虽难捉摸了些,但就如福星一般,每每不动声色地立下功劳——就连偷段龙局书的时候也是,若不是他偷,他几曾想过要将段龙局的书拿来?待见小船到了亭子边,立时整理衣冠,郑重其事地等着拜会。

    凌咏年狐疑地瞥了莫三一眼,柳承恩捋着胡子“与有荣焉”地笑,莫思贤愣愣地,辨不出悲喜。

    小船越来越近了,曾去“三顾茅庐”的秦勉疑惑地蹙眉,喃喃说:“此人却不曾见过。”待见湿漉漉的马塞鸿身边站着的那人展开了一把白纸黑字的扇子,登时激动地说:“扇子上的字,跟段先生藏的书上题字一模一样。”激动之下,有些粗糙的脸颊火烧一般地红,噗地一声,一只脚不由自主地踏进了池塘里。

    “国公爷。”凌咏年、莫思贤忙拉住秦勉。

    柳承恩扬声问:“可是段龙局,段先生?”

    小船上不拘小节披散着头发的那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闻他身上有鱼腥味,显然是靠着钓这池塘中的锦鲤果腹。

    “段先生受委屈了。”秦勉丝毫不问起段龙局为何躲在他家里,欢欣鼓舞着,踩着沁凉的水搀扶段龙局下了小船,又吩咐人:“将亭子里,段先生的东西,全部搬到东厢房去。”

    “是。”

    “有酒喝?”段龙局毫不见外地问。

    “前面有宴席,段先生请。”

    段龙局随着凌咏年走了两步,忽地回头问:“是谁看出亭子里的蹊跷?”

    “……是马大哥。”莫三抢先说。

    “就知道是你小子,还不认?要不是为找回我的书,我能躲到这边来?”段龙局显然认得莫三,指了指莫三,就洋洋洒洒地随着秦勉走。

    “擦一擦吧。”秦舒将一方帕子递给马塞鸿。

    马塞鸿却不接帕子,接过凌韶吾的衣裳抹了面上的水,嘴唇发白地说:“大小姐随着国公爷,去段先生那应酬吧。”

    秦舒冷笑一声,低声说:“我只向你走五十步,倘若你一步都不肯迈,那就算了吧。”丢了帕子,就随着秦勉去。

    “马大哥。”凌韶吾忙捡起地上帕子塞在马塞鸿手上。

    马塞鸿叹了一声,转身去看莫三,“你怎知道……”

    莫三摇了摇头,“不过是灵光一闪,马大哥就别问了。”

    “好,不问就不问。”马塞鸿应着,脚下靴子里发出吱吱的水声,目光向秦舒那跳了一下,就自制地收了回来,披着凌韶吾的衣裳,就随着凌韶吾去秦云那换洗。

    岸上的人渐渐散去,水面的小舟依旧滑动着要去亭子里搬出段龙局的东西。

    “等一等,我随你们去。”莫三跳上小舟。

    船工不敢多问,两只手摇着船桨,望见莫三站在小舟上却捂住眼睛,就笑道:“三少爷怕水?坐下来吧。”

    “不必。”莫三移开盖住眼睛的手,双眼望向深邃得似乎看不见底的绿水碧波,待小舟到了亭子边碰了亭子七八下才停稳后,就先一步跳上亭子,踩着马塞鸿留下的水痕进了亭子。

    上辈子,他究竟是怎么知道,段龙局藏在这亭子里的?莫三踱步时,就又沉吟起来,只见东边角落里青砖铺成的地上被火烤得乌黑一片,炭黑里散落着一些鱼鳞,东边角落里,摆着几个瓦罐。

    莫三走去,拿起瓦罐就闻见一股腥臭,显然是段龙局将没吃完的鱼放在罐子里腌制。

    莫三脚踢了踢瓦罐,听见一个罐子里发出咣当的水声,去看,又是一罐子腌制的鸭蛋。

    ——不知哪里窜来了黄鼠狼,一抓一个准。

    莫三记得厨房里的女人是怎么说的,不,这话是程九一妻子说的,一个嫁出去的女人,反倒比在府里当差的更清楚这事。

    “三少爷,走吧,没什么好收拾得了。”船工说着,晃晃悠悠地扶着柱子上了小船。

    莫三只觉那里不对劲,就将手递给船工,摸到他手上新磨出不久的茧子,问道:“夏日里打捞浮萍修剪芦花、莲花的人,跟喂水鸭子的人,都是谁?”

    船工怔住。

    “上一年雨水多,池塘里水色浑浊又连日下雨,无人接近此处,眼瞅着鸭子一只只少了,难道就没人巡视?倘若巡视,见不到池塘里飘着的鸭毛、或者闻不见鸭毛烧焦的味道?”

    船工愕然地怔住,“三少爷问这事做什么?”

    莫三稳稳当当地在船上坐下,望着段龙局简陋的包裹,两只手就握在一处。

    船工不由地向四处张望起来,两只手握着船桨防备地对着莫三。

    “你想将我推进池塘里?”莫三冷笑一声,“这般说来,这片池塘,都归你掌管?看你驾船技术并不精湛,只怕你是总管早不亲自干活了吧?那有男女偷偷在这里幽会的事,也是你散布出去的?先叫秦夫人将这亭子看成男女□□的肮脏之处,才弄垮石桥,如此,秦夫人才不会请人修葺这石桥?”

    船工脸色一白,低声地说:“三少爷饶命,上年雨水多,属下惫懒不肯多巡视,我少不得自己硬撑着过来抓黄鼠狼,恰夜半瞧见亭子里有火光,白日里就驾船去瞧,遇见段先生时……我这会子,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段先生,先前只当他是个无家可归不知怎么躲进秦家的疯子……况且,石桥不是我弄垮的,那有人在这偷偷幽会的流言,也是等石桥垮了之后,才散布出去的。”

    “那为何瞒着众人,不肯上报?”

    船工脸色一白,新磨出划痕的手紧紧地握住船桨,“那段先生……像是会算命一样,开口就给我算起命来,我瞧他算得分毫不差,就觉得他不是一般人——况且,女婿又找来,跟着女儿一同劝说,叫我知道段先生对国公爷没有歹心,若不是段先生当初指点,女婿也不会有意在市井里弄出个名堂惹来纡国公……我这才帮着瞒住段先生在这居住的事。”

    “方才一听说这边有人,你就急赶着过来划船?”

    “……不先给段先生递眼色,我这心里惶惶的,虽没害国公爷,但国公爷万一知道了责怪下来……”

    “你女婿,可是姓程?是他偷偷将段龙局藏在秦家?”莫三推敲着,依稀记得,段龙局没了的那一日,他跟大哥在育婴堂里,前来传话的人,提起过是程九一先发现段龙局死于非命。

    船工僵硬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莫三推敲着,上辈子,定是程九一女人借着帮厨将他避人耳目地领进花园,兴许是进花园时,程九一女人听着前面的锣鼓声不甘心地跟他提起谢莞颜的事,他才会隐晦地提醒凌雅峥……

    那他是如何知道段龙局在这的呢?方才纡国公,似乎是借着段龙局的字认出的人。那他兴许,也是凭着这些蛛丝马迹,咬定了程九一跟段龙局的关系,才仓促地学了游泳,一片诚心地前来拜会段龙局。

    “竟是这么回事……”莫三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直到眼角笑出眼泪。

    “三少爷……”

    “放心,我什么话都不会说。”莫三狂笑着,上了岸谁也不理会地向外去,到了前院,叫齐清让牵了自己的马来,连齐清让也不顾,翻身上马,就直冲凌家而去,闯入门内后,想起上次凌古氏的有心成全,就先毕恭毕敬地去养闲堂请安问好。

    果然,正拿着何首乌染发的凌古氏善解人意地叫绣幕请来了凌雅峥。

    依旧是满是药香的耳房里,四目交会,莫三、凌雅峥的心境俨然都变了。

    “我兴许做过皇帝……在你死了之后。”莫三本以为自己会吼出这一句,不想,话出了口,却轻飘飘的,不带一丝一毫恼怒,更甚至,像是一句他也不信的玩笑话,“在我第一次提醒你前,我拜会了段龙局。是,段龙局没死。且,看似对纡国公忠心耿耿的程九一,也极有可能被我软硬兼施收服了。”

    凌雅峥睁大了双眼,前世的点点滴滴挖了出来,竟是这么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莫三做皇帝”,这荒谬的话,竟是最有可能的事。待要客套地笑,又笑不出来,呆愣愣的,半响说道:“这就是你为何,在天下人争江山、争权势时,始终优哉游哉?因为,你是黄雀在后?”

    “兴许是,不过也好,终究,二哥这辈子平安无恙。”莫三的声音有些飘忽。

    “你当真有机会做皇帝的……前世,你们家可是一点点不动声色地慢慢壮大。”凌雅峥的声音也忍不住颤抖起来,“你藏了段龙局,又要挟关绍、又跟程九一里应外合;你二哥不知从哪里回来,忽然成了纡国公麾下呼风唤雨的人物……”

    “你不是说我二哥……”

    “我撒了谎,你二哥好端端的呢。”

    “是忽然想起,我也算是骗了你的人里头的一个,所以撒了谎?”

    满屋子的药香瞬间凝固,仿佛堵住了里面两个人的口鼻,谁也呼吸不得,吐出一个字来。

    “没想到……”莫三眨了下眼睛。

    凌雅峥想了想,“咱们竟是一对迂回着结了仇的仇人。”粲然一笑下,含笑看着莫三,“你准备怎么对付我?你还年轻,还来得及带领各路英雄逐鹿天下。”

    “来不及了,两年多以前,我从天上跌下来,就来不及了。”莫三闭上眼睛,背靠着药屉子,手在一层层屉子上胡乱地瞧着,回头一看,手恰放在一屉子黄连上。

    “若不是我那天执意要去育婴堂,你就撞不上关绍、曾阅世,就不会受伤,不会叫人瞧见你藏下的书。”凌雅峥像是撇清关系一样地解释着。

    “若是我上辈子好心到底,将是非曲直跟你说明白,你何至于为了仇人的女儿终生不嫁,最后……你是怎么死的?”

    凌雅峥嘴唇一动,却并未提起邬音生,只说:“嵘儿恨我是太子心中的一根刺,派出杀手,将我杀死在空山中。”

    “空山?谁带你去的?你一个女儿家,万万不会自己跑去。”莫三说。

    凌雅峥低头,讳莫如深地说:“齐清让。”

    莫三怔住,“齐清让带你去空山,是因为他知道凌雅嵘身世?”

    凌雅峥点了点头。

    莫三苦笑着瞥了一眼凌雅峥的手,上前两步,轻轻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都是上辈子的事,都忘了吧。”

    “你放得下?”凌雅峥问。

    虽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莫三做了皇帝,但种种迹象证明,莫三这黄雀,一直到凌雅峥死,都站在上风——只怕邬音生在山上追杀她时,秦征在跟“关绍”缠斗时,莫三就已经异军突起了。

    “你放不下?”莫三问。

    他确信凌雅峥憎恨所有蒙骗她的人,上辈子第一次,他试图做个好人,第二次,他却实实在在,是在利用她。

    “反正长辈们都定下来了,就那么着吧。”莫三先说。

    就这么着吧,凌雅峥在心里重重地重复这几个字,心忽然跳了起来,似乎闻得见纡国公府窖藏多年的佳酿绵柔的香味从莫三口鼻间扑出,脸颊刹那间发起烫来,“……当真这么着了?”

    莫三肯定地点头,不管是元晚秋还是江山万里,都跟他这辈子没关系,觉察到凌雅峥的异样,好奇地弯下腰来,“你还记恨我利用你的事?”

    凌雅峥低下头,恍若死灰复燃一般,一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心里不由地藏下一点点窃喜——谁也不知道,莫三为她“放”下了整个江山。

    不觉间,莫三还带着少年稚气的身板,在凌雅峥眼中雄伟了不少。

    莫三背靠着柜子,低低地说:“虽是两辈子的事,但想不到在我眼里,姐姐的安危,竟然还不如能不能到手的皇位要紧……可见,我确确实实,是个讨人厌的凉薄之人。”

    “你既然察觉得到,就足以证明你还不是彻底讨人厌。”凌雅峥一笑,惦记着秦舒,就问:“舒姐姐怎么样了?她大概也知道咱们两家……”

    莫三点了点头,忽然说:“对了,我在纡国公府池塘边遇上了秦大小姐,似乎纡国公相中的华国府公子,但大小姐又似乎跟马大哥……”话出口,登时着急起来,“你别以为我是套你的话,不过是觉得,秦大小姐是女子中难得一个可以跟男儿做朋友的女子,才……”

    “要什么?”凌雅峥直截了当地问。

    “兵马。”

    凌雅峥略略思忖,说道:“你要助马大哥一臂之力?”

    莫三点了点头,犹豫着说:“若是你不信,还以为我还存了那点痴心妄想的心思……”

    “确实有两队人马,这两队虽还算是朝廷的人,但早已跟皇帝离了心,但他们又曾得罪过纡国公,没脸自己来投奔纡国公——若是马大哥有胆量,就替纡国公去招降了他们。”

    莫三点头说:“这法子好,比直接给马大哥兵马更好——免得,马大哥并没娶的意思,倒像是咱们赶鸭子上架。”

    凌雅峥点头,低声地将上辈子被秦舒招抚来的两队人马说给莫三听。

    “小姐,药还没称好吗?”宋止庵家的,冷不防地在门外喊了一声。

    “好了。”凌雅峥忙应了一声,提着小秤盘出来,随着莫三进屋里去瞧坐在梳妆台前披散着头发的凌古氏。

    凌古氏按住眼角,手指轻轻地扒着一角皮肤,问道:“峥儿,你瞧,我这是不是又起了一块斑?”

    凌雅峥挨近了,瞧见凌古氏手下,有一点浅淡的黄褐色,“像是了。”

    凌古氏轻轻一叹。

    凌雅峥嘴一张,尚没说话,就瞧见凌钱氏带着元晚秋磨磨蹭蹭地进来,登时明白了宋止庵家的去叫她跟莫三的原因。

    “谦斋也在?”凌钱氏诧异了一下。

    莫三立时笑道:“大夫人来了?凌祖母,我且家去了,改日再来寻您说话。”

    “去吧,你弄的那什么药也拿来给我瞧瞧——指不定能把我这脸上米糠一样的斑点去了。”凌古氏握住凌雅峥的手,对着她一夹眼睛。

    凌雅峥低头故作羞涩地一笑。

    “这就走了?”凌钱氏又诧异了一下。

    “已经叨扰了不少时候了。”莫三客气地起身,略略欠身后,就洒脱地翩然而去。

    凌钱氏讪讪地说:“我们才来,谦斋就走……”

    “他是客,不走,难道在咱们家常住?”凌古氏毫无顾忌地说,望着镜子轻轻地往那一点老人斑上扑着香粉,反问凌钱氏:“你们婆媳两个过来做什么?”

    凌钱氏笑道:“是来请教母亲,妙吾的亲事……”

    “老太爷说怎么着,就怎么着?等着他吩咐就是。”

    凌钱氏悻悻地应着,再找不出话来,就讪讪地起身说:“老姨娘那边又说这几日腿脚不好受……”

    “你给她请大夫就是。”

    “是。”凌钱氏的话头彻底被堵住,就讪笑着说:“我去厨房瞧瞧老夫人的燕窝汤熬好了没有。”起身之后,狼狈地地向外去。

    “瞧她过来说得什么?句句空话,晚秋,你说你婆婆是不是过来刺探的?她当雅峥跟雅文一个样?”凌古氏护短地奚落道。

    元晚秋握着帕子,老实本分地站着,听凌古氏说,就开口道:“孙媳是被母亲忽然叫过来的。”

    凌古氏恨屋及乌,略有些羞恼地盯着元晚秋的小腹,“还没消息?”

    “回祖母,我跟二哥商议了,我们还年轻,并不急,等大哥成亲了再说。”元晚秋答道。

    凌古氏登时恨不起来了,心疼地将元晚秋的手揉在怀中,感慨道:“好孩子,到底是你贴心——换了人,恨不得比旁人早一日生下府里曾孙呢。”她平生一大恨事,就是穆老姨娘抢在她前头生下凌尤坚。

    “长幼有序,曾孙,还是出在大哥房里,更能叫全家和睦。”元晚秋乖巧地答道。

    “好孩子,没白疼你。”凌古氏喟叹着,上下打量了元晚秋一番,说道:“秦夫人虽是你干娘,瞧着也并没将顶好的东西拿给你,绣幕,我箱子里那一套水蓝的头面呢?拿来给二少夫人瞧瞧。”

    “是。”

    “那可是你那县主曾曾祖母传下来的。”凌古氏笑盈盈地拍着元晚秋的手。

    凌雅峥眼睫轻轻地在元晚秋身上一扫,换了个世道,能人依旧是能人,莫三,他当真放得下那被证明不是痴心妄想的野心?